薛簡楞楞地依言照做，閉著眼睛，想聽天由命吧，右手中指先動，緊跟著無名指和拇指也動了起來，兩人接觸的地方抖個不停，不知是他還是她更害怕。小拇指最先接觸到她的皮膚，有點粗糙，緊接著整個手掌覆了上去，不知是誰又一抖，差點抓空。他猛地攥住她的腳踝，驚魂甫定，看著那只黑色的皮鞋，和著兩人的尖叫一起墜入深淵。

他擡頭，正巧她也看過來，兩人對視著，餘光瞥見她一只手抓著巖石鋒利的棱角，下一秒溫熱的血液正好砸在他的嘴唇上。

她疼得急了，卻不願意付出沒有回報，強笑對他說：“你一下午都在這兒？你肯定沒吃晚飯，別浪費啊，不然沒力氣撐下去。還好我晚飯吃了頓好的。”

說話間又一滴血砸中了他，這回是在鼻尖。他笑著看著她，已經沒勁擠出其它表情，在她水蒙蒙的視線裏伸出舌頭舔了舔鼻尖，然後咽了下去。她的血液是這個涼夜唯一溫熱的東西，這是生命。

他問她：“你看，我像不像吸血鬼？”

她這下一點兒也笑不出來了。

“少爺，我快撐不住了。”她抽噎著，鼻涕眼淚一起湧出來，有的掛在下巴嘴角凝成冰渣。

他的心陡的一沈，然後淡淡地說：“奧。”

她第一遍說撐不住了，他閉上眼睛等死，內心默默地做著倒計時。可是沒死成。過了一分二十七秒，他是一秒一秒數著的，死亡臨界的時間被拉得漫長，她又說了一遍撐不住了。這樣重覆了許多遍，她還是撐著。

他居然有些可憐她。她還不到十八歲，本本分分的姑娘，經受了這些不該承擔的。她一定恨死自己了，他想。

“你說，會不會有人這時候上山呢？”他呢喃著，“可是就算有，天這麽黑，我倆又在半山腰……”

“你別說話！”她斥責道。

他知道她怎麽想，笑著安慰她：“丫頭，別怕。”

她忍不住罵他：“放屁！你不怕給我看看！”

他的確不怕，因為已經絕望，還能調侃著等待死神的降臨。抓著她的手有了些松動的意圖，她此時的感覺竟格外敏銳，喝止了他：“你要幹嘛！你別松手。我一個人掛在這兒，會嚇破膽的。”

“我下去你還能再挺一會兒……”

她反駁：“你待在這兒我也能挺！”

薛簡想那好吧，但其實不重要，早死晚死不都得死麽。

他這個念頭一轉，曾葭像一個油盡燈枯的老嫗，再也堅持不住，絕望而不甘地看著自己一寸一寸地滑落卻無能為力，倏地雙手和巖石脫離。她和他一起下墜，最真切的感受居然是，手心劃破晚風的感覺真舒服。

她覺得自己應該尖叫的，但是實在沒了力氣。她什麽都不想做，什麽都看不見聽不見，什麽都不願意去想，疲憊地閉上眼睛。

“困了，先睡了。”她的聲音落下，砸在薛簡的心上。

他擡手抹了抹濕潤的眼角，另一只手還牢固地抓著她。他想，按照這個姿勢，她應該能落在他的身上，這樣至少死不了吧。

不知道會不會死得很難看啊，他悲哀地想。

他的思緒沒有持續多久，離地面越來越近，兩人漸漸被風撕扯開。背上傳來柔軟的觸感，卻打得皮膚生疼，下一刻像煙火炸裂飛花四濺，他被巨大的浮力托起來。他怔了怔才反應過來，來不及慶幸，他深吸了一口氣，潛入水中，水是溫熱的，或者是他太冷了，他向左前方游去，一團黑影蜷縮在那裏。

他匆匆將昏死的曾葭負在背上，借著換氣的當口兒，他不斷地四下打量著。山谷裏可以看見下弦月的月光，不甚明亮，他瞇著眼睛艱難地搜尋著，終於看到水光瀲灩在東南面終結。他激動地游過去，先將曾葭托在岸上。他的半個身子還埋在水裏，枕著手臂趴在岸邊，有氣無力地喘息著。兩個人靜止在月光裏，像鍍銀的雕像。

良久，他從水裏爬出來，脫下濕漉漉的上衣，瑟縮著將曾葭攬在懷裏，兩人的體溫互相傳遞著。

曾葭是被砸落在眼底的水滴驚醒的，迷惘中不知道自己的處境，小聲嘟囔著：“漏雨了。”醒來，映入眼簾的是薛簡的臉，他用力地抱著她，哭得時而安靜，時而洶湧。

她嚇了一跳，思緒飛轉，像千帆過盡又一輩子。她擡起手捋了捋他粘在額頭的劉海，問他：“少爺，你沒死啊？”

薛簡破涕為笑，“對，咱倆都沒死成。”對上她迷茫的眼神，他解釋道：“懸崖底下是一面湖。”

她點了點頭，從他身上爬出來，縮了縮膀子，有氣無力地問：“你會生火嗎？”

“……你當我是哆啦A夢？”

曾葭想了想，又重新縮回了他的懷裏。“少爺，我們應該學習一些野外生存技能，這很重要。”

“咱們倆現在真的算是生死與共了吧？”沒聽到回答，他揉了揉她的身子，“別睡，丫頭，不能睡。”

曾葭於是醒了，喃喃地說了聲是。

第二天一早，曾葭先醒了過來，薛簡裸著上半身，枕著她的腿睡得很沈，他的上衣蓋在她的身上，嘴唇凍得發紫。

衣服已經風幹了，她費力地給他套上外衣，搓了搓他幾乎凍僵的手，拍了拍他的臉，始終沒有響應。

她心裏慌亂極了，站起來四下看，然後從地上撈起薛簡，架著他往人聲處走。走一會兒就伸手摸一摸他的鼻息。

漸漸走到開闊處，一路上沒有看見人。她不熟悉西山的布局，只能朝著有聲響的地方走。大約又摸索了個把小時，她凝神一聽，耳邊依稀是連綿的警報聲。她一喜，使勁兒抹了一把眼淚。

她半路遇到路標指示牌，一步一步挪到N大校園裏，路過的學生用見鬼地眼神打量她。

入目是一輛冷冰冰的警車，曾葭從沒覺得它這麽可愛。

警車旁站著警察，這個警察並非一個群體名詞，而是當初和薛簡一起將她從游泳池送到醫院的那個師兄，據說他出身警察世家，祖上都是滿清的巡捕，到了他這一輩，為了提醒他秉承家族志向，特地給他取了這麽個有標志意義的名字。

警察也看見了她，定了定神又揉了揉眼睛，然後看見他肩上的薛簡，驚得差點兒跳起來，招呼派出所的同志一起向他倆跑過來，把人擡進了救護車。

曾葭心裏一松，癱倒在地。

警察站在門口，對著傳呼機組織學校裏的同志停止搜尋。目光卻鎖在她身上，意味不明。她順著他的視線低下頭一看，左腳還踏著半高跟的皮鞋，只是凍得沒了知覺，竟光著一只腳走了這樣遠。

醫生說：“精神高度緊張，但這位同志素質很高。”

“那為什麽昏迷了？”

“凍得。”醫生言簡意賅地說，見警察露出驚訝地神情，不得不解釋，“在寒冷的情況下，人體的部分機能會受到影響，這顯然是常識……”

警察沒聽懂一堆專業術語，但大概知道小師弟運氣不錯，眼下沒什麽大礙了。想了想，把曾葭也招呼了過去，給她遞了雙鞋，憂慮地說：“你再看看這丫頭素質怎麽樣。”

“……”

薛簡下午一點才醒過來，捧著姜茶和曾葭面對面坐著。她剛泡過澡，半濕的頭發披散在肩上，或許有點兒發燒，整張臉紅撲撲的。這丫頭還挺好看的！看著她擺弄著摔碎的手機屏，眉頭皺得能碾死一只蒼蠅。他嘆了口氣說：“要不你再買一個去。”

曾葭努了努嘴，說：“沒錢。”

“你工資呢？”

“給我媽了。”

薛簡憋著氣，“算了，九死一生的，我不罵你。”

曾葭冷哼道：“咱倆掛在懸崖上的時候，你可沒少罵啊。估計把你憋了這麽長時間的罵都給發洩出來了吧！”

薛簡嗤笑，“烏鴉笑豬黑。”

警察敲了敲門走進來，不悅地說：“別吵架了，都回魂了嗎？出來說說怎麽回事。”

曾葭冷笑著看向薛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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